陳志文:
2003年2月您去了美國,擔任駐美使館教育處公使銜參贊。這段經歷對您的影響有哪些?
劉川生:
駐美參贊的這段經歷,讓我增強了國家意識、國家使命,開闊了國際視野。
陳志文:
您經過艱苦談判,促成了美國AP課程中文項目(AP Chinese),使得中文教學納入到了美國的主流教育體系。當時,您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劉川生:
我到美國赴任時,教育部希望能在美國推動中文教學。而我作為一名外交官,想要為國家做點事情。
當時美國人大多并不重視中文的學習,很多周末中文學校的學生主要是華人華僑。但有次我去南部的一所周末中文學校參觀時,發現有幾位外國孩子在學習中文,一問全是猶太學生,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示。猶太人對于新鮮事物往往是很敏銳的、先知的,他們讓自己的孩子學習中文,他們知道未來中國是非常有發展的,學習中文是非常有用的,也意味著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需要學習中文。
我覺得,要讓美國人重視中文的學習,就必須讓中文學習成為美國學校正規開設的一門課程,而非僅僅是周末業余興趣。AP課程是開設在高中的美國大學先修課程,優秀的高中生如果拿到了AP課程的學分,進入大學后可以免修相應課程的學分。那時,西班牙語、拉丁語、德語、法語等語種已納入AP課程體系,但是中文還沒有被納入。如果能把中文教學納入AP課程體系,成為美國國民教育主體系的一部分,就能有效地激發學生和家長學習中文的積極性。
陳志文:
能否分享一下您在AP Chinese談判中的一些經歷?
劉川生:
在一次聚會上,我很偶然地認識了美國大學理事會(AP課程主辦機構)主席Gaston Caperton,便提到了這件事。但美國大學理事會對于新開設一門AP課程有明確的規定,要求在美國有不少于500所學校開設該課程。而經過我們的調研發現,當時全美國真正開設中文課程的中小學只有不到300所,申請AP Chinese幾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按照教育部的要求,我們很執著,想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一定要完成這件事。因為一個國家的強大,語言應用的廣泛程度是重要標志。當時,離2003年溫家寶總理訪美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希望在總理訪美之前促成這件事。
我和教育處外事組的同事方慶朝、余有根三個人一次次地開車從華盛頓到紐約去拜訪Caperton。有一次他正要去度假,說要推遲改天再談。我說,如果您今天去度假了,喪失的將是巨大的中國市場。隨著一次次的交流,Caperton對我的印象也慢慢有了變化,覺得我很執著,我們可謂是不打不相識。
談判的過程很艱苦,學校數量和資金的問題是談判中的兩個難點。教育部給予了很大的支持,當時國際司張秀琴司長給予了很多直接的幫助,希望能促成這件事情,但美國大學理事會內部對于規則要求得比較嚴。
最后一次談判時,Caperton基本上已經認可了,并且利用休會的時間最終說服了其他人。歷經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最終完成了談判。而按照正常程序,新開設一門AP外語課程的談判期基本在一年左右。
2003年12月5日,在溫家寶總理訪美前夕,中國駐美大使楊潔篪與美國大學理事會主席Caston Caperton在美國國會山共同宣布:中美合作實施AP中文課程及考試項目(AP中文項目)。這是漢語教學在美國取得的重大進展,標志著中文課程將更加廣泛地在美國高中得到推廣,并帶動了美國中小學和大學的漢語教學發展。
中國國家對外漢語教學領導小組辦公室和全美中小學教師協會共同完成了AP中文課程及考試的設立。2006年AP中文課程開始授課,2007年開始舉辦考試。據后來美國大學理事會(College Board)委托教育測驗中心(ETS)所進行的一項調查統計,在美國約14000所高中學校中,有2347所高中表示對在2006年開設的AP中文課程感興趣,遠高于AP日文等課程。
劉川生:
這件事給我的啟示是:為了國家利益,只要下定決心、不怕困難,一些看起來不能做成的事還是可以想辦法能完成的。我從心底里覺得,我們通過文化的溝通與交融,與外國友人的誠心接觸和交往,知華派、暖華派人士將會越來越多。這也是我們作為外交官的使命和期望,而語言就是交流溝通過程中一條強有力的紐帶。
陳志文:
北美第一家孔子學院也是您在美國期間促成的吧?
劉川生:
是的,2004年,天津大學與馬里蘭大學共同建立了北美第一家孔子學院。
建立孔子學院需要外方大學支持落實,我第一個就選擇了馬大。這是因為馬里蘭大學校長牟德(Dan Mote)對中國很友好,很喜歡中國文化。第一次去拜訪他時,我注意到,他辦公室座位的后面掛著一個很大的漢字“斧”。每年春節,他都會請馬里蘭大學的中國教授吃頓飯。為了洽談孔子學院的合作,我和校長在2003年這一年當中見了四次,這對于美國大學校長來說是很少見的。
經過多方努力,2004年上半年,我們和馬里蘭大學簽訂了諒解備忘錄(MOU);當年11月17日,天津大學與馬里蘭大學簽署了共建孔子學院的協議。這件事也可以說是開啟了美國孔子學院的歷史。到目前為止,美國有105所孔子學院、501個孔子課堂。我與牟德也是不打不成交,彼此互相欣賞,成了好朋友。他多次訪問中國,并給北師大的學生做了《如何創新》講座報告。
陳志文:
其實,他們欣賞您的,一是專業,二是鍥而不舍的精神。在美國期間,您是否還有其它印象深刻的事情?
劉川生:
在美國時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刻,就是組織美國總統獎學生訪華團。
“美國總統獎”學生項目于1964年經美國總統行政命令設立,旨在表彰和鼓勵在學術、藝術、領導能力、社區服務等領域取得杰出成績的優秀高中畢業生,每年每個州只有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可以獲得此項榮譽,該獎項是美國高中畢業生的最高榮譽。
我覺得,美國總統獎的評選條件很好地體現出了素質教育的理念,我很想把它帶入中國借鑒。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我們找了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作為合作伙伴,在教育部的支持和各方的合作下,2005年促成了第一次美國總統獎學生訪華。
2005年8月8日,中央電視臺《對話》欄目,以“兩樣青春、同一世界”為主題,邀請正在訪華的12名美國總統獎獲得者與12名中國優秀高中生代表進行了一次“巔峰對決”。節目中的兩個環節讓我產生了很大的震動,也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探討。
節目的第一個環節是關于古希臘神話中“神”的選擇,希望選出學生心目中最關心的古希臘“神”。其中,太陽神阿波羅代表真理、眾神之神宙斯代表權力、冥界之神哈得斯代表財富、愛神維納斯代表愛與美、智慧女神雅典娜代表智慧。美國高中生的選擇只有兩種,阿波羅和雅典娜——真理和智慧,而中國高中生有一半左右選擇了權力的代表宙斯。這應該引起我們教育工作者的深思。
節目的最后一個環節,要求雙方團隊各自合作完成一個“援助全球貧困兒童計劃”方案。美國高中生的主題是“為新一代建立人力資本”,分為健康和教育兩部分,包括:如何確保提供干凈的飲用水;如何防止疾病和提供低成本的藥品,并向科學家建議為農村兒童開發安全度更高的疫苗;如何建立醫療學校,為當地培訓醫護人員;如何防止艾滋病在母嬰間的傳播;如何控制人口,并教育當地婦女正確避孕。
美國高中生在方案中詳細闡述了如何籌款、如何降低成本,他們詳細地知道每一粒藥片的價格,知道籌多少錢能解決多少藥品問題。而中國高中生的主題是“愛的傳播,和平的宣傳”,主要內容是在贊比亞的謙比希小鎮募捐建立一所希望小學,并選派志愿者去任教。這個對比太明顯了。
劉川生:
是的。當時我想,我們的教育應該反思,教育人的責任真是任重道遠。大學原本就是追求真理、傳播真理、不斷創新、教化人、立德樹人的殿堂,是照亮真理的燈塔,不能隨波逐流。
劉川生:
這個問題比較宏觀、復雜。我根據自己的個人體會簡單談談,比如博士教育。目前,中國的博士生數量已經很多,但相對來說,其創新性與美國相比還不夠。
陳志文:
這與博士生專業訓練的強度和學術要求的高度有關系。
劉川生:
美國對于博士的培養要求特別嚴格,包括中間的過程和最后的答辯。我的一位朋友在美國哥倫比亞讀博士,因為論文開題報告沒有實質性的創新點,導師直接否定,不留情面,學生必須重新開題。
陳志文:
在北美,最終能拿到學位的博士生占比不高。
劉川生:
是的。我認為,美國大學教育成功的地方在于寬進嚴出,能培養出在某一點、某一方面有創新、有獨到見解、對社會發展有引領作用的人才,也就是錢學森所說的“大師”級人才。
劉川生:
在高等教育階段,英國在科研經費的劃撥上有一種方式值得我們學習。比如,中國高校的科研項目是高校申請,然后政府撥款。而在英國,是以企業為主,如果企業對某一研究項目投資,那么高校可申請同等額度的撥款,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證科研項目與市場需求始終聯系在一起。
陳志文:
對于中、美、英三個國家的基礎教育,您又怎么看?關于西方先進教育理念的再認識,我這幾年經常寫一些文章,也做一些報告。我覺得,現在很多人對西方教育的理解,尤其是基礎教育的理解,較為標準化、簡單化、局部化了。
劉川生:
我同意您的觀點,現在有些人認為西方基礎教育就是快樂教育,這是不全面的。在美國,對于接受私立精英教育的學生來說,是非常辛苦的。英國非常重視基礎教育,它的基礎教育非常好,接受精英教育的學生也要付出極大的努力。我覺得,中國的基礎教育也是很好的,因國情不同,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它主要是通過公立體制實現的。